接校友会来电请写一篇文字,填充今期会刊一角。这实在是一件苦差,令人寝食难安,惶惶不可终日。来港数十年,竟日为口奔波,没有认真读过一本书,连许多浅白的字句都记不做不牢,遑论写作。提起笔来直如干钧铅重,不知从何写起。实情是脑瓜生锈,笔头不灵。
所幸讲的都是往日旧事,夜半深更,梳理好思绪,陈年往事竟如梦游般一一重演。回想起来,那是六零年的冬天,我们一行数十人在命运的主宰下,从五湖四海汇集到黄鹤楼下的英雄城市——武昌。这是一座既陌生有熟悉的古城。初来乍到,不言而喻是陌生;但它是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的发源地,自然闻名遐迩。这一点也让我们这些初次远离家人亲友的青年心感慰藉。
据说因为我们入读的位于鲁家巷的补校仍未建好,所以有关方面暂时把我们安置在亦座落武昌的省委招待所。数人分配同住一房,队具床被,盥洗用品,一应俱全。出乎意料的是伙食方面竟然每餐都有小鱼小肉,这在当时全国供应相当紧绌的时候,简直不可思议,也使我们感受到了政府关怀的温暖。大约是我们到埠的第二、三天,居然下起大雪来,漫天大雪,一片片絮絮棉花从天而降,恰似飞渡乱云,真如拍岸浪花,煞是好看。正当大伙都惊叹于眼前绝色美景,不知谁人高呼一声:「玩雪去呀!」大家才如梦初醒,人人争先恐后,一窝蜂冲到院子里去打雪仗。一时之间喧嚣之声此起彼落,大家尽情玩乐,放肆叫嚣,碰碰撞撞,扭成一圈,不亦乐乎。稍为喘定,我们发现围观的本地人,有人指指点点,有人窃窃私语,有人掩咀偷笑。我们初则愕然,继而恍然,原来我们出了个大洋相。看看我们趣怪的装束:头顶棉帽,身穿厚重的棉衣棉裤,却个个都是赤脚大仙踏着一双人字拖鞋。初到北地,南洋的少女小伙子们哪知「寒从脚底来」的常识。时至今日,偶而寒流袭港,君不见那些南洋来的佣工们,个个也都身穿厚重的「裹粽装」,脚踢小拖鞋,在坊里街头随处遛达,看看他们,想想自己,不禁莞尔。
闻极无聊,一天我悄悄地溜出了招待所出去逛逛。出了大门,远处有一片茂密的小树林,遥见一个魁梧男子手持气枪打鸟。我信步走过去,但见他脚下地上已摆有好几具麻雀之类小鸟的战利品,看来他今日收获颇丰。看了一会,我傻呼呼地向他搭讪:「同志,来打鸟玩呀?」第一次用「同志」来称呼人,感觉有点新鲜,也有点别扭。他眼眉角扫了我一眼,没有答腔。我以为他刚才没听清楚,于是往前一步,自讨没趣地追问,他这才没好气的说:「什么玩呀,哪有那么多阗情逸致,加餐呀,懂吗?」我恍然大悟,那些僵在地上可怜的小东西,原来是厨房的佐料,餐桌的佳肴。昔非今比,当时民穷物殚小小麻雀入馔,无不有补。回想起来,我如此唐突骚扰,以武汉强悍刚烈的民风,「九头鸟」的脾性,那人没有赠几句三字经请你加餐,已属厚道。
招待所的日子也过得很舒坦,安逸、惬意,我自忖,往后没有一年也有半载要在这里蹉跎,不料没几天,事情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一早起来,看到壁报前团团围着一群人,沸沸扬扬,议论纷纷。原来有几个人署名写了倡议书,大意有两条:一是坚决要和祖国人民同甘共苦,取消特殊照顾(意即不要小鱼小肉),二是要求尽早搬入鲁家巷,边建校边读书。这简直是晴天霹雳,在平静的日子里放炸弹。随后,就倡议书组织了讨论会,会上有三种态度:一是主流派,慷慨陈词,力主和议;二是随风派,人云亦云;三是沉默派,哑口无言。当时我是属于沉默派,显然我们这一派仍然依恋着招待所的小鱼小肉。我内心当然爱国,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越洋归国。但实在还没有准备好马上就和祖国人民同甘共苦,何况据说鲁家巷是荒山野岭,仍然一片泥泞,叫人如何起步?
会议开了好几次,冷眼分析,真正要抛弃小鱼小肉的其实并不多,但要求尽快搬入鲁家巷的却不少。而在「搬入派」中,真正的勇士其实并不多。大多数的人只是在顾念自己的身家财产。因为所有的行李都付运往鲁家巷了。说实在话,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,心里面还真有点埋怨倡议书的那几个署名者,虽则人人都明白:责不上身,他们背后自有高人指点。过了不太久,领导终于「勉为其难」的宣布:「徇众要求」,指日开赴鲁家巷,取消所有特殊照顾,人人平等。一场有反对派但没有反对声音的讨论,(充其量都不能称之为「争论」,因为由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异言发表)终于圆满落幕。在省委招待所的生活虽只短短几天,却在我们浩瀚的人生中铸定了蚀骨铭心的一刻:我们有生以来欣赏了了第一场漫天大雪;我们有生以来上了第一堂生动活剥的政治课。